Pioneer Parkway

這次見到面,有早早就約好的,也有意料之外相聚的。怎麼說呢,這些在我十幾歲時就相識相熟的人,就算不是很頻繁的日日聯絡,依舊還是很親。

那天是一如我記憶中專屬德州的晴朗冬日。在這世界上絕大部份的地方,陽光都是以光束呈現直直落下,但在這兒,陽光卻是像液體般溢滿各處。我們就這樣浸在那些暖烘烘、微微跳動的金黃色裡,我也理所當然的像從前一樣,唧唧喳喳地在廚房跟進跟出,沏一壺你們依然罩上小毛衣的茶,然後我們圍在桌邊,聊著長大了的孩子們、聊著我們分別後各自發生的事、聊著現在彼此遇到的人。在這兒,人生總是被拉得很長,好似能暫時從不同的年歲窺見不同的風貌,尤其是經過了疫情,「年」這個單位還相對顯得短了,在這麼多條並行的時間軸中,也早已不必要了。看看彼此的臉,比起數字,更能感受到時間走過的痕跡,這麼說並不是指我們外在老去了,而是眼神好像變得比從前溫柔了,從前我們總是口沫橫飛地聊著未來的計畫,而現在我們聊的多半是我們如何接受了那些發生在計畫之外的事情,但仍然笑著。

他們問我,你現在快樂嗎?其實這些日子以來,我越來越覺得快樂這兩個字很弔詭。快樂有時給人因為事事順利而感到暢快歡喜的感覺,但,這個字還能用來形容累積了那麼多失去後的生活嗎?還能總結這個混亂的大時代嗎?我後來漸漸發現,也許我想要的快樂,指的是一種平靜。從前我總是希望遇到的事情都能如己所願,若不是,便不免感到沮喪,甚至拉扯得遍體鱗傷。但我現在慢慢放下了如此強烈的喜惡,當我得待在原地不動時我就待在原地不動,別人看不見我的時候我不再叫嚷,不被愛的時候我還知道自己是誰,找不到理想的狀態的時候,就算迷失,也能沿路尋找蒐集一些小小光亮的時刻。

我其實不喜歡緬懷過去,也不願怨恨過去,但是你知道嗎,我也曾經當過不告而別的人,我那時對於自己的狀態難以啟齒,面對那些接不住的要求也不懂得如何溫柔說明與拒絕,管不了那麼多,轉身就逃之夭夭。但這次我懂了,很多年輕時覺得天大的事情,現在都明白,並且清楚我們都明白,那都是在我們自己的凝視之下才出現的深淵。現在看,覺得不過都只是人之常情而已,況且多數選擇從來就沒有優劣之分,你們只要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並且能夠喜歡自己做的決定,就好。


8,193 Miles

Westbound – 7,968 miles

將近四年沒有回美國了,但這一天真的又來到時,好像也並沒有我以為的陌生。我在熟悉的太平洋高空上,時間不再精準地與身體的訊號對齊,醒來與睡去之間,我分不清天邊滲出的微光是正要昇起還是已經落下。回想同樣靜止發散的長時間裡,很多事情早已經不再絕對了,現在的我,無法確切地辨認起點與目的地兩者,究竟誰是遠方、誰是故鄉。

出發前,我站在機場二樓的出境大廳俯瞰先行一步出關的人潮,覺得疫情的這三年像一場漫長的昏迷。初始時我們還不知黑暗將至,就這麼措手不及地掉進了日復一日的迴圈裡。在這個迴圈裡是感受不到時間前進的,我也甚至一度懷疑在這之中有沒有出口。而在醒過來的那一刻,雖然眨眨眼覺得這一場夢像是不曾真正存在過,卻也發現世界的樣貌確實已經變了許多,不論是失去還是得到,身邊已然換了些沒想過的人,到了沒想過的地方,做著沒想過的工作日常。對於這些改變,真的是歸咎於疫情重組了這個世界的思維及運作模式嗎?還是我們在距離改變後,有些人變得更緊密,而有些人才驚覺彼此是如此地平淡無奇?還是就算沒有這些外因,隨著年紀增長,我們本來就會有了不一樣的想法,走上不同的路了?

但也許也正是因為一切過去的認知定義都已不適用,我心裡的期盼也變得純粹。這樣的純粹是,我已經不再很有畫面的設想見到你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景,或者在心裡排演我該說些什麼話,我只知道好像不是飛機起飛,而是我肺裡輕飄飄的泡泡帶著我升空,一如以往,每次想到要飛越的哩數,便覺得自己依舊有如一個勇敢的人。很久沒回去了,我更想親自去看看這些日子以來,已被他們形容成蠻荒之地的你,是不是依然是我心中原本記得的那個樣子。

Northbound – 252 miles

抵達休士頓時是當地時間的晚上將近十點,機長報告降落時,我的鼻子幾乎要貼到機窗上,看看無邊無山的德州,滿地燈火璀璨的碎鑽好像比我印象中要多了一些。我一下機,就收到小白菜的簡訊,她甜甜地說,我剛好避開了美國最不快樂的三年,而這不快樂的三年,在我踏上美國的這一刻正式宣告結束了。我說,現在眼前熟悉的一切看似恢復了原狀,但我還是會忍不住尋找和想像,是否有歷經過戰火的任何蛛絲馬跡?她回答,也許有,如果這三年像一場改編的電影,那麼不論怎麼演都跟不上原著該有的劇情,只有不斷地失望。不過不過,這一切都無所謂了,我們接下來就寫原創的續集了,那些過去就讓他們成為過去吧!

好幾個朋友也問我說,三年沒見到爸爸,他想你嗎?我想了一下,雖然他不像我一樣老是跳上跳下的,還會激動地尖叫,但他開了四個小時的車專程來機場接我,而不是讓我轉機或搭接駁巴士,應該是很想我吧!然後再由我接手返家。45號公路是我開了無數遍,不需要看導航就能回家的路,我們以每小時85哩的速度向北,一路聊天,疾駛過路邊那些已經打烊的餐廳與店家,佇立在一旁的那些白燈,又高又亮,依舊照著空蕩蕩的停車場。我愛極了德州的公路,尤其是長途夜開,過了這些大都會外圍的人煙後,會進入一大段根本看不見地平線的黑暗中,比搭飛機還更有一種自己駕駛太空艙的飛行感。冬季的獵戶座散落在左手邊的夜空中,有時候不是經過多少風景的變化,反而是看著遙遠的星辰月亮跟著我們等速前進,更能感受到天地之大。

我忍不住回想起上一次我在這條路上的時候,還是很徬徨的階段與心境。後來我離開了,努力的去爭取和付出,陸續得到了一些成果與回報,除了與自己相處,也漸漸學會跟這個世界相處。從前我認為別無所求地去喜歡一個人、一件事就已經足夠,如今更學會去安於這樣的喜歡。這是兩種不太一樣,後者再更深一層的心情;安於,即是,雖然我也深知其中很多的辛苦與不完美,但因為我感受到被尊重、被理解、被在意,所以我不再老是渴望著其他的可能。

Hello, it’s been so long, Tex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