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93 Miles

Westbound – 7,968 miles

將近四年沒有回美國了,但這一天真的又來到時,好像也並沒有我以為的陌生。我在熟悉的太平洋高空上,時間不再精準地與身體的訊號對齊,醒來與睡去之間,我分不清天邊滲出的微光是正要昇起還是已經落下。回想同樣靜止發散的長時間裡,很多事情早已經不再絕對了,現在的我,無法確切地辨認起點與目的地兩者,究竟誰是遠方、誰是故鄉。

出發前,我站在機場二樓的出境大廳俯瞰先行一步出關的人潮,覺得疫情的這三年像一場漫長的昏迷。初始時我們還不知黑暗將至,就這麼措手不及地掉進了日復一日的迴圈裡。在這個迴圈裡是感受不到時間前進的,我也甚至一度懷疑在這之中有沒有出口。而在醒過來的那一刻,雖然眨眨眼覺得這一場夢像是不曾真正存在過,卻也發現世界的樣貌確實已經變了許多,不論是失去還是得到,身邊已然換了些沒想過的人,到了沒想過的地方,做著沒想過的工作日常。對於這些改變,真的是歸咎於疫情重組了這個世界的思維及運作模式嗎?還是我們在距離改變後,有些人變得更緊密,而有些人才驚覺彼此是如此地平淡無奇?還是就算沒有這些外因,隨著年紀增長,我們本來就會有了不一樣的想法,走上不同的路了?

但也許也正是因為一切過去的認知定義都已不適用,我心裡的期盼也變得純粹。這樣的純粹是,我已經不再很有畫面的設想見到你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景,或者在心裡排演我該說些什麼話,我只知道好像不是飛機起飛,而是我肺裡輕飄飄的泡泡帶著我升空,一如以往,每次想到要飛越的哩數,便覺得自己依舊有如一個勇敢的人。很久沒回去了,我更想親自去看看這些日子以來,已被他們形容成蠻荒之地的你,是不是依然是我心中原本記得的那個樣子。

Northbound – 252 miles

抵達休士頓時是當地時間的晚上將近十點,機長報告降落時,我的鼻子幾乎要貼到機窗上,看看無邊無山的德州,滿地燈火璀璨的碎鑽好像比我印象中要多了一些。我一下機,就收到小白菜的簡訊,她甜甜地說,我剛好避開了美國最不快樂的三年,而這不快樂的三年,在我踏上美國的這一刻正式宣告結束了。我說,現在眼前熟悉的一切看似恢復了原狀,但我還是會忍不住尋找和想像,是否有歷經過戰火的任何蛛絲馬跡?她回答,也許有,如果這三年像一場改編的電影,那麼不論怎麼演都跟不上原著該有的劇情,只有不斷地失望。不過不過,這一切都無所謂了,我們接下來就寫原創的續集了,那些過去就讓他們成為過去吧!

好幾個朋友也問我說,三年沒見到爸爸,他想你嗎?我想了一下,雖然他不像我一樣老是跳上跳下的,還會激動地尖叫,但他開了四個小時的車專程來機場接我,而不是讓我轉機或搭接駁巴士,應該是很想我吧!然後再由我接手返家。45號公路是我開了無數遍,不需要看導航就能回家的路,我們以每小時85哩的速度向北,一路聊天,疾駛過路邊那些已經打烊的餐廳與店家,佇立在一旁的那些白燈,又高又亮,依舊照著空蕩蕩的停車場。我愛極了德州的公路,尤其是長途夜開,過了這些大都會外圍的人煙後,會進入一大段根本看不見地平線的黑暗中,比搭飛機還更有一種自己駕駛太空艙的飛行感。冬季的獵戶座散落在左手邊的夜空中,有時候不是經過多少風景的變化,反而是看著遙遠的星辰月亮跟著我們等速前進,更能感受到天地之大。

我忍不住回想起上一次我在這條路上的時候,還是很徬徨的階段與心境。後來我離開了,努力的去爭取和付出,陸續得到了一些成果與回報,除了與自己相處,也漸漸學會跟這個世界相處。從前我認為別無所求地去喜歡一個人、一件事就已經足夠,如今更學會去安於這樣的喜歡。這是兩種不太一樣,後者再更深一層的心情;安於,即是,雖然我也深知其中很多的辛苦與不完美,但因為我感受到被尊重、被理解、被在意,所以我不再老是渴望著其他的可能。

Hello, it’s been so long, Texas.

飛行時光

因為我很想你,想得我飛過好多格子時區、飛過無以計數的地平線、飛過十五個小時的漫漫長夜、飛過銀河系裡最大的那一片蔚藍,來看看你。我想到霍爾的移動城堡,支撐起那麼一大座城堡的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高科技機械,只是霍爾燃燒的魔法心臟。我聽見耳邊的轟隆隆劃破夜空,機艙裡同樣幽暗,在臺北的早晨到來之前,在來到早晨的臺北之前,我扭著一小盞光束聚焦在我的思緒上,在大洋的三萬九千呎上方,用我的魔法心臟飛行。

飛行時光

過了日本上空之後天色漸亮,我趴在窗邊看朝陽和雲海的光影交錯,一面有點擔心是不是因為底下正狂風暴雨,上方的高空才如此奇幻,同時也想著地面上還有幾個人在幫我觀望颱風和航班動線……但接著就聽見機長中氣十足對全機旅客播報:「我們預計在一個半小時後降落臺北桃園國際機場,目前台北天氣狀況是晴天,氣溫大約在攝氏二十七度……」前後左右一望,大家都很高興的鬆了一口氣,我們就要平穩降落了!飛進北海岸線的時候,坐我前面的越南男生也靠在他的窗邊往外看,然後他轉過來透過椅子的縫隙問我:「你就要到家了耶!在我們眼中,家永遠都是那麼美,是不是?」

我現在不抱怨長途飛行有多累、多討厭了,有一件事還能讓我在呼吸鼻息之間期待得坐立難安,有一件事還能夠讓我心甘情願的大費周章,其實是多麼多麼幸福呀。這次比以往要輕盈一點,也安靜一些,那些只剩空殼的、不復存在的,都從心裡脫去,我已經不再需要硬回頭去找舊時的青春來延續現在的自己。我的心小小的,但是沒有關係,至少我珍惜的都是絕對純粹的,是真真實實的現在進行式。(Sep 15,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