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烊的書店

因為知道所剩的時間不多,於是很貪婪的醒著。台北人不也一樣不睡嗎?我在洗完澡、小歇片刻後又再度起身,續最後一個深夜的約。十點半踏入敦南誠品,發現各個角落竟然都佔滿了人,沒有倦意。

誠品敦南

滿坑滿谷的書。我一個人來的時候總覺得要在裡頭迷路,想逗留的同時也有點想逃離書店帶來的那種廣袤又孤獨的感覺。看見這個世界以如此多元的角度存在、由那麼多不同的面向張開:各種學術理論、詩集、雜誌、散文小說,當然也包括圖像為主的繪本、設計、攝影、百科圖鑑,甚至還沒出口就因資本壟斷而被壓回水裡的許許多多聲音。但是在這裡,它們都不主動說話的,等你揭發它;等它揭發你。我在它們之間翻揀,有時候找到還算喜愛的哪本書,浸在抽象裡、埋頭在遙遠年代或地點的時空一段時間後,猛一回過神到現實中,不免覺得孑然一身。

這次,我跟在晏晏後面,嚷嚷要她給我看看她都看些什麼書。我們在書櫃間穿梭,她很俐落的把不同的書斜勾出來,一面告訴我哪本好看,哪本她看了一半就被朋友借走了,還有哪本的作者最近又講了什麼造成轟動的話。就這樣,我以一種蜜蜂入叢的姿態,依循花香指示,迅速把好些書都採走。這麼做還真有種新奇的快感,仗著時間不夠給我磨蹭猶豫,反倒理直氣壯了起來,只憑著當下的引薦很迷人,加上一種愛屋及烏的心情,先買了再說。還有些則是對作者微乎其微的印象,或者完全是看封面第一眼的順眼程度,便任性地「以貌取人」把書納為己有,回家之後再慢慢相識、相處。

誠品敦南午夜

繞了幾圈,抱著書,我們賴在地板上喘口氣之餘繼續鬼扯,也屢次被店員獵個正著,追趕我們不要擋到走道、不要把身體靠在書上、不要把書放在地上。忽然間,忘記被趕到哪一櫃前面了 — 發現眼前愣著的封面,不就是上映沒多久的《小王子》電影版嗎?那一直都是一個很迷人的故事,不知道電影改編成什麼樣子?於是我們立刻興起了去找深夜場小王子的念頭。只是一查場次,發現當天最後一場在兩個小時前就已經播出。其實並不意外,畢竟那麼晚也太臨時了… 但還是有點失落,因為我多想也很瀟灑地頭髮一撥,說:「沒關係,今天沒了,明天再去看呀!」

接近午夜時分,我們讀著手錶秒數迎接新的一天,好像在短促的時光裡,跨過換日線也顯得特別。結好帳,我們踏出敦南誠品大門,沿著右手邊睡著了的仁愛路,散步到沒有光害的國父紀念館,在涼涼的深秋裡一起躺著看星星。我記得我們說到了對在台北生活的想像,其實淡淡又瘋狂的每一句裡面,都是最真摯的願望。每次說什麼也要回來看看,以為是了卻了一樁心願,解了一點渴,殊不知其實都是夢想的開端、夢想的提醒、夢想的加深。

如果不必遠行就好了,就不必把書帶走,就不必把故事帶走,就不必把眼前的畫面帶走,可以恣意的,什麼時候愛來,就什麼時候來躺著。你看,我們什麼時候說過要把星空帶回家?

7,935 Miles

7,935 Miles

不遠千里,也要回來看看。落地184個小時,卻覺得過了好久,發生了好多事,走了好多路。太喜歡台北,於是用力走著,像是要把路踩壞那樣,好像她才不會忘記我。

雖然我們不曾生疏,聯絡頻繁的程度讓我們甚至不需要用「那你最近過得如何?」來當作開場白,但是我還是喜歡見到面。不是為了能夠聊什麼只有面對面才能聊的大話題,我只是喜歡那些電腦訊息無法載入的事情:我喜歡那些不一直說話的臉龐,空氣並不因為靜謐而凝固。我喜歡足夠熟悉彼此的自在,無須以拷問的方式來得知對方的想法。我喜歡那些細微、難以察覺的波動,聽見了說出口的話,也聽見了那些沒有說出口的停頓。還有,我喜歡極了那些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的時刻,每個人總會為了一些莫名的小事發笑,就像小小的煙火綻放開來,映成臉上的光。

政大日落

我們的廢話和青春。即使不是什麼刺激的行程,不過是賴在咖啡館的椅子上一整個下午(整間咖啡館只有我們沒有帶電腦或書,我們因此驕傲得不得了)、在雪花冰店笑得樂不可支(總要無傷大雅地揶揄一下身邊那些肥皂鬧劇)、爬到山頂去看燈火通明的台北盆地(小土包第一次搭貓空纜車)、在捷運站的早晨神經病發作穿得像個上班族想要融入尖峰人潮(我在逆光處依舊立刻認出向我走來的剪影)、深夜殺出血路在居酒屋碰頭(吃完後勾著手繞呀繞的,不願意說晚安)、在不打烊的書店裡帶我翻看那些我以前沒注意到的書(高樓大廈都睡了,我們還捨不得睡),卻在這萬千、也限時的對話裡,我被哪一句話抓住,也許當下知道,也許當下不知道。

熟悉、親密的信任需要我們願意冒一點險,冒一點險去表現一些真誠裡挾帶著的弱點,一些不甘、一些畏懼、一些困惑、一些渴望、一些感激,或者就稱這些是在最不隱藏、願意表現最真實的自己時的樣子吧,但是讓我最感到暖心的是,對於這些,他們從不撻伐什麼,也不將之放到顯微鏡下給予過分的注目,淡淡的,將彼此的傷和安靜的夢都放在心上,輕輕憐惜。生活本來就千瘡百孔,本來就會繞一些路,本來就有一些冷不防,本來就有些掙扎和無奈,我們都懂。

在離開了好一陣子,回到了原本工作、規律的軌道後,我才突然發現,那些我獨自在曠野裡,不論怎麼千方百計鼓勵自己也治不好的病,在這一週的某個時刻(或某幾個時刻),都被治癒了。那些擺了一年仍放不下的怨恨、每次提到總要酸個兩三句才舒服的是是非非,突然間都雲淡風輕了。幸好我飛了那麼遠,幸好我靠得那麼近,讓我撞見這樣的燦爛,不是我事先設定好要尋找的事情,也不是什麼外觀浩大的工程,卻是那樣的美好,也更因為是那麼預料之外,而讓人如此傾心。那些是在他們身上,他們自己也沒有察覺的力量:像輕輕的風撫過身邊,親切得讓我在當下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這樣的暖流,但是一時也沒去多想,等到走遠了,驚覺自己被洗淨了,轉過了身,才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