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春.日光》

關於《春.日光》

要來這個的週六,我過份喜歡的樂團,要在我過份喜歡的地點,找我過份喜歡的創作歌手擔任這場演唱會的導演兼嘉賓,唱這張我過份喜歡的專輯。說來也好玩,在當初《印夏天》這個演唱會系列發佈的時候,我們就開玩笑地嚷說,怎麼可以大江南北都去了,就是沒有選去最有夏天氣息的東岸呢?不考慮最後加場台東嗎?結果沒有想到還真「一語成讖」給我們說中了。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領燙手的不在場證明了,但是如何去克服那無力的失落卻還是一點也不熟練,那我想,不如藉著這個機會,寫寫我眼中這張沉澱了很久的《春.日光》,尤其是最主要搭建起我心裡對於這張專輯的美好樣貌的四首歌。

《春.日光》是蘇打綠以四季為主題,將音樂區分成四種類別的《韋瓦第計畫》裡面首發的第一張,曲風為圍繞台東春天的溫暖民謠,於2009年春末發行,已經七年了。在這個快速流轉的時代裡,不少人認為歌曲裡不談情說愛就沒有市場,更多人認為一個專輯裡就是特定的兩三首歌主打,其他的歌只要置入一起賣出就好了。但是蘇打綠都推翻了這些不必要的定律,說實在話,他們也是在出這張專輯的時候讓我眼睛為之一亮,不隨意拼湊填塞歌曲,反將歌名提成一首詩,還有強烈的時序,一首首歌曲隨著「日光」在一天之中的走動所形成的角度,有了不同的風景。那時青峰說不想要再寫諷刺和酸人的歌,取而代之的,是真心承認悲傷或者讓人溫暖的歌。他也確實做到了,這張專輯非常溫和,溫和的同時卻不失直搗人心的情緒,離開了城市,離開了人群,回到大自然和我們自身的關係。

〈 融雪之前〉

去年的春末,深埋在一團混沌裡,我與自己有無數的對話。日子很停滯,生活很失控,綿綿細雨下了很久,我經常一個人坐在書店門口,從傍晚坐到深夜,這張專輯在耳邊無限循環。這首前奏的管風琴,我聽見了清晨冬雪蓋了滿地的那種安靜。我有段時間很害怕聽到這首歌,好像除去了所有可以讓我拿來當藉口暫時分心的嘈雜聲,我就不得不面對自己當時很畏懼的孤獨。但是,如果不先面對自己,要怎麼醒過來面對更多世界的複雜?我覺得這首歌裡面的「你」全是另一個值得信賴的自己,有時候在,有時候離開,有時候去愛,有時候不安,受了傷正踡著身子閉著雙眼的「我」正在與你對話。

在接著的八月,一個週六的大清早,是要去加州參加表哥婚禮的那天。家裡人都提早了兩三天先去,剩我最後出發,由於早班飛機的關係,我必須三點就起床,自己開車去機場。整條連路燈都沒有的高速公路上只有我一輛車,除了我的前燈和遠處分不清是地平線以上還之下的星星以外,是一片沒有邊際的漆黑,剛好播放器就這麼轉到了〈 融雪之前〉。那天第一次,覺得這首歌的旋律和如細語一般的詞摸進了心裡,無可自拔地淚流滿面。那時人生大階段的腳步在死寂了很久後終於再次啟動,還有點踉蹌,剛好一如這首歌天色漸亮,雖然還不完全心甘情願,但是那個「你」醒過來了,心裡冰封的草原融化了,接著沒完沒了的崩解……

天地不好不壞、不慢不快,都有剛好的份量,有各自的時辰,也必然有所交替,「有陽光就有黑暗」,有積雪也一定會有日照。在春日尚未來到、日光尚未來到前,像仍然埋在地下的種子聚集自己,雖然看不見變化,但是生命的本質無論如何都是流動的,如果沒有悲傷過,我們就沒有感受快樂的能力。副歌裡面逐項加入清脆的木吉他,渾厚又穩重的貝斯和鼓,到了悠揚的中提琴,雖然很赤裸但是卻也鬆了口氣,馨儀說那是踏過雪地的奔跑聲,像我那天破曉前在高速公路上疾駛……。

〈日光〉

〈日光〉這首歌相當於早晨日頭升起的那段時間,開始曬熱了,剛醒過來,歌詞前段曖昧不清,卻曖昧不清得很美好。冬夜的夢境甦醒過來,鏡頭還有些對不準焦距,但無疑已經見到了令人興奮的日光。我有時候在一些念頭的轉換之間會覺得,在某些節骨眼上,快樂似乎比憂傷少了說服力?美好讓人覺得很恍惚?面向早晨的日光總有點睜不開眼睛?但卻又需要一些脫軌來滿足平常太理智的生活裡渴求卻又說不出口的東西。牧神在這首歌裡攜帶著這樣的角色,跟著如船在河川中上上下下的節奏和旋律,人性最原始卻不罪惡的慾望,在短短的時辰機會裡,快樂釋放。

整首歌的精華在於最後兩句「美好是因為克服美好的恐懼,美好是因為無視美好的逝去。」我認為也是直到這兩句才點破了到底如何看待美好這樣東西。我更私自將這兩句和來自幾米的《月亮忘記了》裡我很喜歡的一段聯想在一起:「看不見的,是不是就等於不存在?也許只是被濃雲遮住,也許剛巧風沙飛入眼簾,我看不見你,卻依然感到溫暖。 」其實,對於擁有和失去、看得見和看不見、短暫與永恆,我到了近年才有深刻的體會。享受當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體認得到美好經常是建構在認知它即將消逝的危機意識上,於是總是拿了一半心力在害怕失去,就像失焦的鏡頭戰戰兢兢沒有辦法專心。其實,先坦然接受和承認他們會逝去才是,也就是先克服對美好的恐懼,然後第二句就說明了:不要害怕逝去,他們走過必定有痕跡,是眼睛看不到而已,真正的美好並不會隨著時間將其憑藉的事物帶離眼前就隨之消失的。

〈各站停靠〉

初次聽到時心裡只覺得震驚,覺得這是什麼樣的一首歌啊?說說唱唱的呢喃細語,像夢裡飄忽,又像小雨在下,一開頭還是莊子〈齊物論〉的原文,穿插法語的口白。再更仔細一聽,裡面有飛舞的蝴蝶、有夢裡的人、還有前世的花。

在蘇打誌裡,青峰說這首歌和〈融雪之前〉的人稱有相呼應,聽到我耳裡,我認為這裡的人和蝴蝶同樣也是不同狀態的自己,蝴蝶是我們快樂純真的樣子,而花是我們追尋的樣子,或我們完成一半的夢,人則是我們在過程中間歇的自困,僵直麻木的樣子。

今年春天從南半球回來的時候,帶來了兩隻燕子落腳我家後院。我們曾經想要把牠們趕去別的地方,但是看牠們每天清脆歌唱、築巢、天黑了就回來擠在一起睡覺,心裡覺得柔軟也就打消了這樣的念頭,我也好奇牠們究竟怎麼找到對方,成雙到處飛翔。在屋裡的我每天看牠們,心裡開始隱隱約約感覺到,我曾經哪一時,也因為離我很遙遠而有如前世般,我曾經也是一隻單純的蝴蝶,雖然燕子們快不快樂我不能咬定,但至少牠們是那麼單純的活著。我是在追夢的觸鬚裡才變成了人吧,這樣患得患失,在貘的前方氣喘吁吁,在宇宙的砂礫之間迷走打轉… 我沒有想過五千多年前的莊子,如今可以在一個二十七歲的男生的文字裡看見,而最畫龍點睛的一句,是忽然間離開低音纏綿的拔高女聲,對我來說也是整張專輯的主題句:「我期待夢醒的時候,要做一隻順應快樂的蝴蝶。」但願我們終將得醒來的時候,也能夠不再去強求舊時的模式,能夠順應自然、順應快樂。

〈交響夢〉

這是四首裡面最晚擠進心裡的歌,但是我一直都很喜歡,淡淡的喜歡,因為這首歌從頭到尾都給我一種柔和清新、放鬆寧靜的印象,句子像詩,旋律像雨,後半段的吉他,清脆的泛音滴滴答答,一顆一顆輕輕落在身上,這也是除了〈小星星〉以外,另一首我覺得青峰的歌聲像精靈的歌。我想我還找到了一個不一定是標準答案的小謎底,就是除了日光是跟專輯同名的歌,標題本身就是日光,其他就剩〈各站停靠〉和這首〈交響夢〉沒有「日光」兩個字了,一個做夢去了,一個醒在雨水裡。

在乾旱的溫帶大陸氣候,春天的四月五月和秋天的九月十月才是稍微多雨的季節,每一場雨都是一場恩賜,帶走難以忍受的夏天和冬天,帶來可以呼吸的空氣。一場秋雨都掉一場涼,而第一場春雨更是明顯,遍地冰雪融化,大地洗淨,煥然一新,是名符其實的「拓荒者」來敲醒了每棵樹,等陽光再來,枝頭就紛紛冒出嫩綠。這樣明顯的感受,也逐漸讓我對於自然在季節裡的變化越來越著迷,甚至連桌曆也要挑有註明節氣的才行,能對照雨露和植被的變化是真實地與日期吻合,越觀察越覺得奇妙,越覺得這樣的規律偉大。

一翻開自己過往的日記,有很多我跟各季的雨之間的種種愛恨情仇,雖然綿綿細雨久了人讓覺得心煩,但回想起滂沱大雨卻總有精力旺盛、興致高昂的心情。在高中時期,我們脫掉鞋子,光腳踩著水啪啦啪啦的跑過網球場;大學時期,隔壁的麥肯琪每次只要一下雨就要來敲門,好像發生了什麼天大得不得了的事一樣,然後我們就吼著衝出去在雨裡跳舞、旋轉、唱歌,濕透全身再進門的時候總惹得克莉絲汀邊尖叫邊拿毛巾給我們,儘管我們對她的斥責永遠嘻皮笑臉;搬回家後,每次天上一出現海浪般的濃雲滾滾,爸爸就趕緊打來問我在哪裡,這兩年全球氣候變化大,暴雨撒起野來常常會挾帶冰雹,有一次我很緊張地問,你看得到衛星雲圖嗎?我是不是該先找個地方躲一躲?然後爸爸像個指揮官在電話裡跟我說:「不必!只要你跑得比雲快就行!」


這張專輯當然不只這四首歌,我也非常喜歡〈嬉戲之後〉和〈早點回家〉,不過這次先寫到這裡。我之前被問為何喜歡這張專輯,總是一時答不出來。我想我現在仍然講得不夠清楚,但是我認為在一切之上,最難的是找到自己,最難的是面對自己的匱乏,最難的是撫平自己的質疑,最難的是跟自己自在相處,我想這張專輯裡面講述的事情深深抓住了我這樣緊握的拳頭,好像牽起來撫觸再輕輕放開那樣,然後指給我看那一個美麗的畫面,一個真實的寓言,在那裡,我們可以不強求也不放棄,抽離又親密,有天地大自然的莊嚴和溫柔,還有最原始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