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密西根回到芝加哥市區的第一天早上,因為青年旅館的上舖正對著大玻璃窗,我在天色剛剛變白的時候就醒過來了。我躺了一陣後睡不回去,便溜下了床,想在一天開始以前,在還沒有準備和任何人共享自己以前,偷一段早晨時光,偷一段私人時光。
二樓已經有很多人了在吃早餐了,有人看報,有人研究地圖,有人對著窗外發呆,沒有什麼交談,只有架高的列車經過窗外的聲音。簡單吃了一些小糕點和喝了柳橙汁後,我出了大門,步入高樓大廈林立之間,身在其中卻也覺得抽離,來來往往陌生的面孔從我身邊疾速走過,忙碌又安靜。試想,如果一起同行的旅伴都不在身邊,如果我搬到一個全新的城市,如果我一個人都不認識,會是什麼感覺?是害怕還是期待比較多?
我們多自由,也多冷。當藉口和理由一個一個用完後,我們還是一樣在思考何去何從。如果說有什麼事情會蒙蔽我,肯定是對家的依賴,溫暖、可靠、又讓人安心,但是同時我又嚮往機會的不確定感,覺得他們能帶來的世界遠遠超出我狹小的想像力,如此矛盾的性格同時存在。其實說實在兩者也不一定相斥,只是能夠同時擁有必須要很幸運很幸運,不確定在我人生還未翻開的牌裡,有沒有這樣幸運的組合。
平常滿滿都是人的千禧公園,在早上可是一個人影都沒有。
我很喜歡一起結伴旅行,但也覺得適時的短暫獨處是必要的。有時候想想,覺得越長大的我們反而越需要學怎麼去好好說話、慢慢說話。我們各自帶著太多他人不知情、又不會去一直反覆訴說的過往,這些過往造就我們直覺一般的思路、對事物的認知和標準、對情況的假設、對周遭的反應,對我們自己來說太熟悉,熟悉到我們忘記對方並沒有經歷過這些我們早已習以為常的事情,其實跟我們有多麼不同。
我想起來一個多月前,一個連一杯啤酒都喝不完的傍晚,我和小白菜聊到了愛在每個人身上不同的樣子,於是我便把她在我眼中的寬容告訴她。在她今年寫給我的生日卡片上面,她告訴我,那些我們曾經共有的時光是她人生裡最美好的記憶之一。字句雖然不長,但是卻讓我愣了很久,原來在我們過去數不清的好壞裡,她有那樣的能力去擷取美好的部份,與我恰恰相反。我喜歡、也習慣,把所給出去的一切認認真真斟酌得一塵不染,但是只要一有什麼地方稍微髒了、超過我能接受的範圍了,心裡就很容易過不去。
其實愛和付出是被擺在這樣一個獨特的類別裡,它們之所以珍貴,不就是因為它們來回的形式不會對等,不能一項一項計算嗎?我們每個人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表達,在其他沒有想過的千千萬萬種姿態裡,只能學著去欣賞,不能比較,一比就壞。更得慢慢聽、慢慢想、慢慢問、慢慢說、慢慢體會、慢慢了解:原來我沒有想到對方的感覺,原來對方沒想到我的感覺,原來我沒想到他說這話是那個意思,原來這是我沒想過的表達方法,這個背後又隱藏了些什麼。這些需要時間,也需要練習,才能夠越來越認得出來。
再說,也許曾經在我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我也被寬容對待。那種贈與,在當下是沒有辦法理解的,非要經歷過一些其他的事情之後,也許是角色互換、也許是一場背叛、或者是滿腔熱血卻徒勞無功,然後,我們才有了打開的能力,了解原來當初那都是一個又一個寬厚的禮物。
走著走著來到一間小小的咖啡店。這裡的獨立咖啡店喜歡躲在不起眼的地方,沒有太招搖的店牌,更沒有統一格式的菜單。聽說芝加哥的水都是來自密西根湖,我不禁想,那麼眼前這一杯黑咖啡一定也是密西根湖水沖成的吧!它們濃郁、優雅、純粹,不疾不徐,我好像要這樣浸在黑咖啡裡,浸在芝加哥這樣的早晨裡,平常忙碌裡被弄丟的敏銳感官才能失而復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