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場證明

翻了相簿,看到這張九月時在演唱會照的相片。我整場除了謝幕以外,只照了兩張,這就是失焦的第一張,現在回過頭去看,反而好喜歡。

HG Memory

其實不只這些我心頭珍惜、那些我即將錯過的表演,對於生活中的事件和住在彼此心底的人也是如此。在拎起自己的身軀離去、前往下一站時,有好多遺留掉落的烟火,燻得我淚流滿面。那些過份的激動有如泡沫堵滿了我的腮,他們把我按住,要我繼續駐守人煙稀少的黑夜,在這兒,車馬很慢,書信很慢,心裡彎到口舌的速度也很慢,慢慢將之分化得好細好細,直到我能夠嚥下一口又一口的生活。

從前我在遠方無能為力時總是失落得牙癢癢,雖然現在仍然得被迫收下一張張失約的不在場證明,但是它們已經不再燙得我那樣痛心疾首、望眼欲穿。因為,不論是在夜深了的獵戶座下方、是在幸福的水中央、還是在分不清是雲還是霧的山間,我都不會忘記那些動人的樣子和每一個細膩的枝微末節,當舞台和機艙內的燈光暗去的時候,隱埋成烙印在我心上的輪廓。我深知就算隔了千里遠,就算我沒辦法親眼目睹,那些一個一個的模樣還是會一樣美麗,一樣的發光發熱,照亮溫暖你們周圍、每一雙專注與你們對話的眼睛。

請你代我出航。在我對於那些美好事物的模糊輪廓和那些渴望的雛形還半信半疑的時候,你都簡單又堅定地替我相信了,好讓我可以放心地去提心吊膽,放心地去擔憂和消化那些其餘的、附帶的、日後會褪色成不重要的瑣瑣碎碎,好讓我能夠繼續耐心地加油和等待,因為我深知你的心、你的好都比我純粹。那天,在我開口問你能否盛裝出席那個我赴不了的約時,你也真摯地答應了。就請你做我的眼睛和耳朵,將我的心和渴望繫在一起,雙倍一同帶去。

那有多幸運。

再遇見

過了二十來天,我總算能夠寫點什麼。其實這有點像收納和醃製的過程,在當下開了無數朵燦爛的花、被我賴著、散著實在夠久了,是時候終於起身細細地回甘一遍,折好、書寫、放置,就此正式昇華成一段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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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不起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打定主意要穿十週年巡迴的T-shirt去。事實上,甚至好像是在還不確定是否真能成行之前就決定了。沒有被情感鋪滿的城市都只是一座空殼,但是在我們帶著巨大的私密縮小成了城市名字相遇時,就有了意義。儘管我只是參與的千萬面孔裡的其中一個,我仍想為了你的遠道而來隆重,我更想要讓他們看見,在新的城市,也有老朋友。

(以下五張照片來自林暐哲音樂社 / 再遇見洛杉磯場)

我一進場看到「蘇打綠」三個字掛在高處時就想哭了,不是因為我有多瘋狂、也不是我過份地將情緒投射出去,而是因為他們將我的故鄉揹來了,並且我深深知道在地形粗糙、距離粗糙、時間粗糙的荒漠裡,「再遇見」真的不是一件小事。也許事後的現在可以一派輕鬆地看待這一天,但是一路上緣份是如何細膩地載著我經過那些曲折、甚至是驚險,我都牢記在心,也因此讓目的地更珍貴。

Sodagreen Stage

當我看見他們走出來的時候,覺得難以置信,他們真的來了,我也真的置身於綠色草原中,每個旋律、每個音符、每個咬字都再熟悉不過了,但是所謂「LIVE」,這些歌都活生生地燦爛在耳邊、眼前,因此也有了耳機囊括不下的感受。

再遇見

蘇打綠的詞向來都隱晦,就算在不那麼隱晦的少數歌詞裡,故事也還是不會被點明。〈我好想你〉中的「你」,聽在每對耳朵裡都是不一樣的,你聽見可能是某個誰、他聽見某種心情、或者某一段時光。那晚,飄洋過海之後的這首歌,竟然牽起我對台北的想念,跟著歌聲拉得撕心裂肺。

「我還踮著腳思念 / 我還任記憶盤旋 / 我還閉著眼流淚 / 我還裝做無所謂—」思念這件事,客觀還可以勉強說美,成了主觀時就只剩略苦略醜的滋味。也一如這首歌,不複雜,就是這樣簡單卻這樣深,無所不在地分佈、但戰戰兢兢的我們也不敢讓之成為生活的主角,因此如此瘋狂也如此拘謹。依賴這個掛在心上的重量給了我們安全感,卻也同時令人好沮喪。

這是我第一次聽現場的〈愛人動物〉。從前我對這個副歌就有一點著迷,不為什麼,在天寒地凍裡吐著白氣的時候老愛反覆哼著。這次跟背景搭配起來,變成這場巡迴裡我最喜歡的一段,看著龐大的熊、馬、狼、犀牛、老鷹,和我很喜歡的雄鹿的鏤空剪影,跟著每一句的氣息輪流出現,剪影裡頭則是他們六人(七人)歌唱和演奏的模樣。

忽然之間我發現,都是恆溫動物呢。這不就是有關於體溫、氣味的延伸嗎?我在想,人類沒有給氣味命名,是因為我們的語言無法描述氣味嗎?可是其實我們對氣味的記憶力很敏感也很強烈,只是都只能鎖在自己裡面,無法傳達。雖然我們不能說,但今天的聚集不也證明了我們逃不出這項本能,因著氣味、體溫,自然地走近這兒,挨著、偎著。

再遇見 愛人動物

「直到自由像海岸線一樣,隨潮汐沖散—」自由跟心甘情願一比便立刻黯淡、不算什麼了,我們都渴望被馴養。

我猜這場的很多觀眾都是第一次來聽現場,大家很可愛的乖乖坐著,一直到〈一起喔喔〉的前奏時,青峰明確地請大家都站起來,然後那一瞬間所有人才醒過來,也一瞬間離開座位跑到舞台最前方,拼起一個搖滾區。我手上只拿著螢光棒也跟著光速移到前面,心裡只想一件事:「現在開始的每一個節拍我都要用力跳起來!」我站在舞台左側的阿福前面,我知道阿福一定看到我了,他對我點頭微笑,不知道是因為我腳上裝了彈簧,還是因為我穿著戰袍?青峰笑著揶揄兼稱讚我們,真是一場冰火交織的演唱會吔,怎麼有一群人能夠從冷靜氣質快速切換到那樣地熱情奔放!

中間時,他們問了有沒有人不是從南加地區來,台下相繼回答邁阿密、西雅圖、舊金山,我不斷大叫「德州!德州!」阿福泛著笑意又看著我,後來終於青峰走來這側問我「德州哪裡?」我尖聲大叫「達拉斯!」我那一刻真的覺得好驕傲,我不是沒事路過,也不是隨隨便便走出家門口而已,我可是特定遠道而來赴這個盛宴的喔。

再遇見青峰

唱〈近未來〉之前,青峰說了一段話鼓勵這一群負笈在外的遊子們,逐字逐句我記不完全了,他的大意是:「不是所有的成長都要交得出成績才算數,在這裡我們有比別人更高的機會每天都遭遇挫折,但是只要堅持下去,無形之中,我們又已經比昨天還要勇敢更多一點了。」這些字句敲進心裡,我的視線也隨之模糊了。他們的樂觀是這麼溫柔的,不是傻傻的樂天派,也不是舒適地躺在高處唱著高調,而是他們先走過了高山低谷、先能承受了超重的幸福和眼淚,然後總是安慰後頭慢一些的我們,甚至在我們來不及理解自己之前,他們的明察洞悉,讓我們抬起頭來時發現,雜亂早已經整理好了,連笑容都整理好了。原來那麼多時候,不是我去讀懂歌,是歌早已讀懂了我們。

讓我在你的手裡睡一下。這首歌我聽不下千百遍了,但是這次不一樣,我靜靜聽著我們相像又懸殊的人生,淌在旋律和字句的河流裡,我則是像站在河中央,雙手舉高、掌心朝上,讓這淋漓沁涼撫過我全身:「在渴望的夢中尋歡幾遍,已經將現在都變成未來的舊照片」「愛追求到最後只剩零碎,我們也只能選擇和幸福擦肩」「像盲目的魚群渴望海水,愛情是嘆息燃燒出的一陣暴風煙」「拉鍊般走過街,拉開回憶的情節,當然,死去的範圍,包括你的某一面;雖然先不論多傻,你也曾幻想在無花果樹裡尋花。放棄未來的渴盼,告別昨日的狂野,明天在什麼世界,身邊還會有個誰…」,但是到「終於了解,生命必須有裂縫,陽光才照得進來」時,有種突然被擊到的感覺。是呀,我的選擇有時連我自己都解釋不出個所以然,只有失去的部分卻極度鮮明。可是,這不正是我這一年努力去學習的事嗎?生活時而裂開、時而修修補補,只能去努力學習如何在不美麗中看見珍貴,在殘缺中提煉永恆的香醇。我們跌倒越多次,繼續前進的每一步反而更顯出了價值,接受軟弱和堅強的自己同時存在,才是勇敢。

WB

點歌橋段除了聽到現場處女唱《冬  未了》新專輯裡的〈對殺人狂指控〉被驚艷到之外,我錯過的,洛杉磯場也都補給我了。有如Live House般沒有距離地盡情揮灑,在一個沒有被開發過的城市(甚至是大洲板塊)被我們蓋下全新的註記,以及聽到了夢寐以求的〈不及雨〉。一首挾帶著青澀歲月的歌,他們一開口時光就倒退,我好像能看見我最喜歡的吉他手當年的模樣,那時她還沒有開始彈Bass。

〈當我們一起走過〉真的是最後一首歌了,而阿福依舊站在我的正前方。以前就聽好多人說,阿福很溫暖,他會笑著跟你對到眼,不會匆匆轉開視線。這次我真的體驗到了,在大合唱「我在曠野漂流 / 漂流的盡頭 / 就是你愛的寬容 / 你眼底的溫柔 / 也為我保留心的寄託」時,阿福一面刷吉他,又對著我笑,我知道我的表情肯定歪七扭八,但是用這麼醜的表情看阿福實在太浪費、也太沒禮貌了,所以也趕緊微笑回應他。太神奇了,這是一個我從來沒有過的嘗試 — 我從來沒有在流淚的時候努力去提起臉頰,但是稍微用力一下下,竟然就好像撥開了雲霧,在滂沱大雨裡突然召喚了陽光!突然間,淚水不再讓我覺得潮溼悶熱了,反而清澈又舒坦。太好了,我能夠笑著說再見、笑著離開。

我何其有幸身在這樣的年代。他們每每鞠躬謝幕時,我都好感動,不管外面多少利慾薰心、似是而非,你看那些背脊正所謂中流砥柱,要有多少溫柔和堅定才能夠不斷地變得更好、又一直保持最初純正的心?

有靈魂、有生命的音樂並不拘泥於僅僅一種情感。這場和在台灣的演唱會最不同的一點就是,在座沒有一個人來自洛杉磯本地,因為路途遙遠,我們沾了更多故事,彼此之間有著更顯著的差異,但是卻都在同樣的歌聲和音符裡殊途同歸,找到了我們日夜的陪伴、找到了寄託、找到了家。

再遇見謝幕

我是那樣喜歡你。

好久好久以後,當我回頭看以「這幾年」為單位的日子裡,我想我會記得我鼓起勇氣飛行、逆著如宇宙洪荒般的空間和時間、爭取一場又一場的相見。我一個人踏出場館,生活就要恢復原狀,可是音樂來自生活、生活回饋音樂,我也學會了在哭泣中微笑,況且我相信,真誠的心都能再相會。冬天已經在來的路上了,我們都該各自安心的繼續,直到下一次再遇見。(September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