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Catchers

(一)

我想起去年五月在維吉尼亞某個梳洗完畢的晚上,我在幫泰勒小姐翻找地圖和折價券的時候,看見她擺在旁邊的創作集,於是我就坐在全世界我最喜歡的沙發上,輕輕翻過頁的邊緣,輕輕笑,輕輕聊天。裡面有她畫的圖,有她從雜誌上面剪下來的拼貼,也有她用紙盒子曝光出來的相片,還有她寫的故事,關於她自己的童年故事。

我告訴她說,我認得,這篇故事你在我大二的時候給我看過,但是那個時候我英文還不行,看得好吃力,但是如今我能夠看懂了,好像模糊的輪廓現在對上了焦,清晰起來了。她說,是呀,我記得,你們那時候好青澀,我帶著你們,現在你們都長大了,我也不畫了,這些地方我也沒有體力條件再回去了,但是你不要覺得我講這些話很感傷,我想到我曾經燦爛就已經足夠,即便到了現在回想起來仍然透出溫暖的光。有一天,你會懂得我說的,雖然活在限制之下,雖然餘生已經直白的置在眼前,但是心依舊很自由。語畢,她的臉頰彎上了她淡藍色的眼珠,讓我想到了傍晚六點日暮時分那種溫柔的天空色,躺椅淡淡地搖,我在她面前,一下子穿透了厚厚的歲月,像我當年十九歲,沒有引薦,沒有表現,甚至沒有名字,她卻看得見我。但也正因為如此,當一切都剝去了的時候,當旁人開始責怪我怎麼沒有照他們的意思、不夠討好他們了的時候,她沒有隨便質疑我,她知道我還是那個我,沒有鎧甲,沒有光鮮,她還是看得見我。

(二)

我追了將近三個月的連載小說暫時告一個段落了,一個我在失眠的清晨微光裡意外發現的、一個我很喜歡的故事的後續,被我帶在身邊來來回回幾千哩,時不時便檢查更新了新的章節沒有,然後在上週一個高燒的夜裡,暫時畫下了完結篇。

我經常在想,什麼才是真的,什麼又是假的。我遊蕩在被看似虛無的情節裡,卻找到最踏實的情感。牽引出的千萬條思緒跟我糾纏,如今我得把它們釘住,然後我忍不住問自己,究竟是怎麼回事,一個故事竟然能有這麼強的穿透力,它的根竟然能夠扎得這麼深,這麼茂密,探進這麼多細微的地方。就像故事內容裡那些往返的信件,我握在手裡,舉在眼前,反覆地看,有時候我隨著視線輕輕撫過她的字裡行間,驚嘆為何她能抓住這麼多我們能感覺得到,卻留不住、說不出口的東西。

我留言給作者說,要不是有你,我們都要在原本嘎然停止的情節裡繼續提心吊膽,覺得還有好多話沒有說。這不都是我們嗎?總是想得太多,說得太少。傷口不會彈彈指頭就不見,痛痛也不會呼一呼就飛走,但是語言是我們最抽象卻也最堅實的媒介,很多誤會在了解之後就不覺得委屈,反而因為感同身受而揪起來的心痛,讓愛變得更深。這些沒有說的,你都在你的續集裡補足了,原來令人心急的部分,一點一點被你烘暖,讓人心安。在你行雲流水的文字裡,真正抓住我們的是你的智慧,還有在愛裡無私的模樣。她回覆我說,其實她並不刻意安排情節,可能也是因為人生累積下來的經驗,加上我們都同樣喜歡這個故事,這些角色會有什麼感覺,會有什麼樣子的反應,日日夜夜盤據她的思緒,這些故事好像是在她心裡的一顆小種子,有了自己的生命,怎麼就開成了花。

(三)

尼爾蓋曼寫的一篇新年祝福一直在手邊,從新年至今為止不斷地看,幾乎要背起來了,看著看著也忍不住自己動手翻成了中文。雖然這篇不是他寫給今年的,但是他的文字不會過期,他雖然生活中不認識他的讀者,但是他卻像個老朋友,就算不說出口,他也深諳我們心裡在想些什麼、猶豫什麼、害怕什麼。

時間那樣跑,我們那樣跑,有如雨後春筍,也有如隔夜曇花。他們是捕光的人,藏在縫隙裡的光被他們牽引,被他們提煉,被他們塗抹。在我連自己的影子都差點弄丟的時候,是什麼抓住了我們,在穿越千千萬萬個謊言的時候,在信任被破壞到無法修復了的時候,在我們面對流言蜚語感到搖搖欲墜的時候,是什麼讓我們依然能夠相信。

「我希望在這新的一年裡,你能善待自己。請記住,學著去原諒自己,也原諒別人。身在這個太容易一下子就感到憤怒的時代裡,事情變得比以往要更難有改變的空間,我們更難去理解他人、去為他人做些什麼。試著善用你的時間,小如分秒,大則日月,他們能像枯葉隨著春去秋來,一不注意轉眼間就被吹散,回過神才發現自己一事無成,或者把這些時間都浪費在等待另一個開始上。去認識新的人吧,跟他們說說話,然後創造一些新的事物,分享給願意欣賞的人。不保留的去擁抱,去笑,還有,可以的話,去愛。」

(四)

“Guess how much I love you.”
“Hmm…”
“I love you to the moon and back.”
“Is that so?”
“You know each day a heart can generate enough energy to drive a truck for 20 miles. In a lifetime, it is equivalent to driving to the moon and back.”
“I see. I love you more.”
“No way! Even further? How? Tell me.”
“I love you. From head to toe.”

26

26

慌張逃離五月。被困在繁雜、瑣事纏身的世界裡,好像總是非得討誰歡心,於是說著那些言不由衷的話,卻一不小心就充滿輕蔑和定見,咬牙切齒。雖然我說不出來我具體究竟需要什麼,但是我知道我需要一點什麼。

趁著連假去一趟維吉尼亞,好像每年的這個時候我們就該相聚。這是一個很安靜,也許旁人看起來覺得挺平淡的行程,但是對我而言卻好重要。平日在自己床上被鬧鐘電到腦神經地瞬間睜開眼,一夜翻覆中仍然扭曲的表情就這麼凍結在臉上,可是這三天我睡在窗邊柔軟的沙發上,讓漸亮的朝陽透過百葉窗慢慢融化夜晚凝固的臉,漸漸從眼瞼、鼻尖散開來,然後聞到廚房飄來的咖啡香。泰勒小姐這次不停地說,換我該被寵壞,於是我就聽話的賴在爐子旁邊端著咖啡,看她煎荷包蛋、肉餅。

早餐做好後,我們用托盤端到被金黃色陽光灑滿的客廳裡。這裡簡單、樸實、乾淨,除了茶几上的幾本書之外,就是拼到一半的拼圖了。離上一次玩拼圖又好久了,這次一看到只拼了一半不到的一千片還散得到處都是,第一個直覺反應覺得麻煩、焦躁,所以我劈頭就跟泰勒小姐說,我不要玩。她微微頓了一下,隨即說,沒關係,不然你看我玩,在旁邊聊天也可以。看了看我又說,要不你做點簡單的,幫我把有小黃花碎片的挑出來放到左邊吧。結果在這很隨便的心情下偶然發現一兩片可以拼在一起,頓時興趣大增,心裡煩躁的音量也在不自覺當中漸漸關小了。原來沒有乍看之下的那麼難,我看了整幅圖就忽略了很多細節,但是其實越是細細琢磨它們,越是發現他們每一叢的紋路都有細微卻又那麼顯著的差別。是我太急了,覺得要怎樣從茫茫拼圖海裡找到對的位置,是要什麼時候才能完成呀,但是其實漸漸卻扎實的,每當拼對一片,整幅圖都被再架構起來了一點。

我曾經無酒不歡,也曾經道貌岸然,但如今都沒有了。小時候不懂,總喜歡瑣碎詢問,好像拿一把刀,穿入情緒的經絡,劃開感覺的血脈,用如此蠻橫的方法了解自己和別人,以為這樣才稱得上親近。這次,雖然我們也聊了好多事情,其中甚至包括因為太誠實而應該要有一點尷尬的話題,但你對於苦澀並不多加渲染,輕輕的,不是逃避它們,而是因為眼光能夠涵蓋的範圍超過它們,眺望更遠更廣的前方,歲月為你帶來的一切就好像,就好像飛機起飛升高那樣,我們看得見地表的骯髒,但是骯髒不攪擾我們,因為我們看見了更完整的世界。你說你只有一件事情覺得有些遺憾,就是年輕時不該花那麼多時間過量工作,那時以為能夠給予物質上的優渥就是最好的愛,但卻犧牲了陪伴的機會。我的前方還有許多岔路,不要讓那些看似比較好的選擇反而變成了一種挾制,那其實該是讓我們看清自己的一項利器。很多時候,我們覺得拒絕一個儀表堂堂的機會是一種浪費,卻錯過了本質上更重要的事情。幸福對於每個人而言都是不同的樣貌,要找到最貼合自己的那一個,因為我們沒有那麼多後悔可以填補這些因為形狀不合而造成的空間。

Great Wide Sunset

北美平原的鄉間有我怎麼也看不膩的天空。幾年前是這樣子的,想要在地圖上盡可能標上越多記號越好,想要說我去過了哪個又哪個聲名遠播的城市,想置身在異國建築之間,好像這樣閉上眼睛深呼吸就能夠穿越時空一窺中古時代的豪情;但是這一兩年來,對於大自然的著迷變得很確定,也許就這樣傻傻盯著天際線和遠方褪成的水墨色的山,想著我以後還要去看更壯觀的冰川、極光、高原、沙漠,也許我開始在他們之間找到美麗深沉的規律,在莊嚴裡面肅然起敬但又覺得溫柔,也許我也開始相信這些精靈都藏在大自然裡,離他們越近,就越感覺得到他們是如何可畏和浪漫,也就越崇敬他們,心頭上緊繃的惡形惡狀都放鬆下來。

第一次吃鹿肉湯、混混莓派、還有自製披薩餅、芝麻條子,都是鄉村的好味道。我總以為我學會了愛,但付出的同時,其實我能給的都是最容易的、最不起眼的。你雖然外在的條件看起來比別人辛苦、比我辛苦得多,但是你總是在每一個適當的時刻拉了我一把,跟我分享你內心的富足,從我八年前選擇坐在你旁邊的那個晚上到現在都是如此。若說有什麼事情是不會隨著時間變苦或失色的,這肯定是少數之一。今年生日我告訴自己,儘管有些日子色彩斑斕,有些日子黯淡消沉,但是每一天都要好好地過。也不必牽掛,只要我們都好好生活,不管在哪裡,都不必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