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了第五個季節

回想起這幾年,好像一部被流放的私人斷代史,自青春的十七歲開卷,時間從上游源源不絕地流出,我們的輪廓一路吸收沿岸風景,在裡面潛移默化,直到藉著一些事件的發生註記了較明顯的斷層,回頭一看,才忽然讀出了這長河其中的歲月悠悠。今年的夏天又,先是蘇打綠公佈接下來好幾年不唱了,然後,我最常見面的一個好朋友結婚了,還搬離了我們共同生活的範圍。那些重疊又模糊了,我們又各自了。

我多麼厭倦分別,但這從來不是一個可以說要或不要的選項,只能再次摸摸鼻子接受。六年密切的日子,拉成一捲看不完的幻燈片,用文字再描述些什麼感性的心情都顯得單薄,也顯得累贅。上個週末,過了午夜我還賴著捨不得走,一起搖頭晃腦地跟著電視唱了好多歌,一如往常嘻笑玩鬧,頭上的電扇還轉著,昏黃的燈還亮著,狗狗在身邊黏著,間隔時聊聊我們之後各自有什麼打算。其實在這個通訊過份發達的年代,最不怕的就是找不到對方,但是為什麼我們仍然感到如此惆悵,我想因為我們心裡都清楚,一旦跨出去了,有一部份的連結便就此切斷,也就是這些會被我們想念的,我們曾經一起以浪費名之的時光們吧。

還會有以後的。不過到了那時的以後,會是專程、特別的,就像七月初,我們從不同的經緯座標飄洋過海、翻山越嶺,在洛杉磯團聚短短三天。那環繞了一種退役後的老朋友才能搭起的氛圍,因為我們都曾在不確定的險惡氣候裡,互相砥礪、安撫、奮鬥生活裡的各個價值觀,互相掩護、攙扶、支撐得以維持求生意志,活下去。時間也在我們彼此身上封存,若不是你,我無法有能耐自己保住那些年輕的模樣⋯⋯就是,他們帶來的新朋友會跟你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子笑啊,好像個可愛的小孩子,怎麼跟你在一起好像就變成了一個我沒見過的人一樣⋯⋯

其實最後一天晚上我是故意忘了帶備份鑰匙,好讓我能夠堅持要一大清早再來還。我笑自己久病成良醫,每次說完再見都會久久不能自已,而夜晚只會助長這不稱頭的個性,雖然早晨在一片朝陽中被刺得睜不開眼,但至少身處光明。那天,轉過身之後,我擠在車流裡去上班,路上我忽然想起在二月過年時,莉莉坐在餐桌邊,我們在廚房裡七手八腳的佈置草莓蜂蜜優格,端出來時,我看見她臉上有一個寓意深遠的笑容,然後她緩緩地說:「你們這樣就像家人一樣,真好啊。」⋯⋯真的是這樣子的,我曾經從這些人身上找到了依賴和信任,然後隨著他們遷居返鄉帶去了那麼多我沒有親自住過的地方,維吉尼亞、台中、札幌、上海,如今還多了華盛頓,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家。

都是我們不肯離散的浪漫。

原野裡的小熊

原野裡的小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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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

四月裡最好的事情大概就是待在天堂般的室外了,涼涼的陽光在微風中流轉時好像會跳動。晏晏有一次跟我說,鏡頭裡這樣的草原讓她想起了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裡有一段形容「可愛」的描寫:「妳在春天的原野裡一個人走著時,對面就有一隻毛像天鵝絨一樣眼睛又圓又大的可愛小熊走過來。然後對妳說『妳好 ! 小姐,要不要跟我一起在地上打滾哪?』於是妳就跟小熊抱在一起在三葉草茂盛的山丘斜坡上打滾玩了一整天。這樣不是很美好嗎?」

他們都是我的小熊。記得那時候剛有Jasper,我第一次帶他去玩球,我在他身後看著他用力奔跑迎向陽光的小小背影、看到他的快樂在臉上綻放開來、看著之後他累得熟睡的臉龐,那時候我深深覺得,每一個小生命都該如此,都值得享受這樣室外的大自然,健康又快樂,我感覺到他回饋的愛也是純淨又完整。我好喜歡他們每一次總是不厭其煩的熱烈迎接,他們大概是將「我要讓你知道看到你我好開心!」表達的最好的一群了,有一次我第一個到家,我一個個去開門讓他們到後院去,開到小米酒的柵門的時候,她也是迫不急待就往外衝,但是她跑了兩步竟突然煞車折回來,跳到我身上跟我打招呼,我真的快被融化了,我趕緊拍拍她的頭,說「我也好喜歡你,趕快去吧!」她才轉身又跑走。

通常我們牽著一起慢慢走,有時候經過成群的花簇我們會邊跑邊跳,有時候一時興起我們會繞去一些從來沒有走過的路。傍晚時分的社區很安靜,一天中最後的陽光很明亮、角度很傾斜,除了偶爾一兩戶人家在割草以外,就只剩遠處天空裡的鳥鳴和自動灑水器吱吱作響的聲音了。這幾乎可以說是一天當中我最喜歡的一段時間了,可以專心,可以分心;可以安心,可以憂心;可以開心,也可以傷心。我們暫時脫離繁瑣的語言,卻不乏陪伴。

在這些一不小心就有點僵硬的日子裡,他們喚回了一些離我很遠的心情,讓我還能夠溫柔地彎下腰去說話,也讓我深深體會到,最美好的就是願意寵溺地將時間澆灌下去,都變成愛。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我最近經常想到道別這件事,我們沒有用不完的時間,如同我們沒有用不完的春天,永恆什麼的對我們來說都太遙遠,我們能夠做到的只有真心相待,在每一刻當下。